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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都市报记者 杨麦 赵洋 龙天传/文

古道苍茫，历史悠悠。六堡茶产业的发展历经了数百年的风云变幻，而“茶船古道”也走过了成型—繁盛—沉寂—活跃—衰落的漫长历程。

如今六堡茶产业正全面进入复兴，“茶船古道”却仅剩下一些旧日的痕迹。但毋庸置疑的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这条与六堡茶相生相伴的古道，谱写出了中国茶运史上独特的绚丽篇章。

在2016年的六堡文化旅游节上，当地文化部门再现当年六堡镇茶农用竹木排将茶叶外运的场景。李琳/摄

茶叶外销古道兴

五月入夏，春茶采尽，但穿行在苍梧县六堡镇的群山之间，依然满目苍翠。微雨初霁，我们遥望远方，沿着山麓拾阶而上的茶园隐没于雾岚缭绕之处。

“又准备得收夏茶了。”同行的茶农易良成已经77岁，世代在六堡镇四柳村种茶。每到采茶季，他依然会惦记起那些忙碌的日子。让他惦记的，还有深山里的那些老茶树。他以前在不倚和四柳的山中，曾见过大量径围达到两三尺的野生老茶树，“有些茶树一个人还抱不住”。

这些古茶树见证了六堡产茶的历史。六堡多山，山中自古多产茶。茶亦因地而得名，是故称为“六堡茶”。

在六堡镇境内，从梧桐到理冲，从塘平到不倚，从四柳到高枧，峰峦叠嶂，溪涧纵横。在这些海拔达1000 米的高山的山腰间，种植了众多茶树。历史上，较为有名的六堡茶产区便有不倚村产区（古恭州茶区）、塘平村产区（含黑石茶区）、公坪村产区、山坪村产区、四柳村产区（古芦笛茶区）等。

六堡茶区的茶农采摘鲜茶叶以后，一般都用家中的铁锅炒青，或将茶叶入木甑以蒸气杀青，然后把杀青完毕的茶叶装入大箥箕，用脚踩搓揉捻，揉好后堆积晾晒成茶。如今，现代的揉捻设备普及已经让当地茶农们“洗脚上岸”。但纵然时隔多年，六堡镇84岁的老人谢育才对传统制茶方法仍记忆犹新。他说：“以前谁是做茶的一目了然，因为经常要踩茶和揉茶，受到茶叶汁液的浸泡，茶农的手和脚常年都是黑色的。”

六堡镇黑石村的茶农陈式才今年已经85岁，他家在当地世代务茶，“我阿翁（爷爷）那时候，黑石村里家家都种茶制茶，年年都做不少茶拿出去卖。就像我家，当时就有二十来亩茶山，一年也能制几千斤干茶。”

过去，六堡茶区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参与六堡茶的种植与制作，农户所产的茶叶除了一部分留作自用外，剩余的基本用于交易。

因此，六堡茶的产销量一直保持着较高水平。

在一张留存至今的清朝康熙三十二年（公元1693 年）的手绘苍梧县地图上，六堡镇所在的区域被标为“茶亭”。据考，“茶亭”在六堡当地是一种类似于亭子的建筑物，主要用于茶商和茶农在采茶季节时收购、交易和储存茶叶。而同治年间修编的《苍梧县志》所附的苍梧县地图里，相同的位置则标注为“茶亭岭”。

清朝康熙三十二年的苍梧地图可看到“茶亭”之名。（网友“笑笑道人”提供）

上述两图互为印证，六堡镇在清代已是一个闻名遐迩的茶叶产销区，以致于“茶亭”取代了“多贤”和“六堡”，成为当地的“地理标志”。

据康熙年间编修的《苍梧县志》所载，“茶产多贤乡六堡，味醇隔宿而不变，茶色香味俱佳。”从康熙中期至同治末年的一百多年间，六堡当地更是不断改进渥堆技法，使出产的六堡茶实现了茶味“醇厚”的定型。随着品种定型、种植面积扩大，六堡茶产量也得到大幅提升。

以明清时期的人口水平，附近的苍梧县城和365体育官网府城显然难以消化六堡茶区如此大的茶叶产量。于是，借助水路便利，西江沿线地区自然就成了六堡茶的主要销售方向。

出口港澳下南洋

自清朝起，这条起于六堡镇、终点在广州城的“茶船古道”运行轨迹已十分明显。

据资料文献记载，每年产茶季节，六堡所产的茶叶，都从六堡镇的合口码头装上“尖头船”，沿六堡河而下，在九城村集结，经过梨埠镇码头换装大木船后，顺东安江而下进入贺江，再经广东封开江口镇进入西江，然后在广东郁南县都城镇换装大货船，运至广州。

“茶船古道”的终端是广州，但六堡茶的流转并没有停止，而是经由这个著名的商埠，对接上“海上丝绸之路”，开始新一轮征程——出口我国的港澳地区，并通达南洋诸国。

大量的茶叶出口贸易，使两广地区的茶叶交易高度活跃，而六堡茶也以廉价、品质醇厚、耐存放、便于长途运输的特性，很快得到了港澳地区乃至南洋主销区消费群体的认可。进入晚清以后，国事衰微，社会动荡，但粤港茶商凭着对六堡茶产区的有力控制、运输配套的强大船队，以及庞大的华工消费群体这三大法宝，依然牢牢把控着南洋的市场。

其时，英国、荷兰殖民统治下的南洋正处于锡矿开发的高潮，对劳动力的需求量非常大，大批华工因此漂洋过海到南洋谋生。致力于研究华工出国史的学者陈泽宪和彭家礼考证称，自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初期，“下南洋”的华工累计超过200万人。

在南洋地区从事甘蔗种植的华工，饭罐与茶桶是他们的每天标配。（网友“大风天”提供）

365体育官网市六堡茶研究院院长马士成说：“以两广、福建、海南籍为主的大量华工进入南洋各地后，主要从事开矿、垦荒种植、制糖等重体力工作。这些华工由于多来自岭南地区，自身就有饮茶的习惯，而且南洋地区酷热暑湿的工作生活环境也使得他们迫切需要一种能够解渴除瘴的饮料。具有消暑化湿、养胃功能且可以长期存放的六堡茶，因此成了南洋矿工们的日常必备之茶。经由连接桂粤港以及南洋地区的水上通道源源不断输送而去，六堡茶成为了出口量极大的侨销茶。虽几经沉浮，漂洋过海的六堡茶不断引领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区的饮茶风尚，并广为当地人接受。”

随着六堡茶对南洋地区输出的剧增，发端于明末的“茶船古道”，在晚清时期翻开了光彩夺目的一页。

需求强劲水运忙

民国时期，六堡茶保持着强劲的销售势头。1937年出版的《广西特产志略》提到，其时，“在苍梧之最大出品，且为特产者，首推六堡茶。就其六堡一区而言（五堡，四堡）俱有出茶，但不及六堡之多，每年出口者，产额在60万斤以上，在民国十五、十六年间（1926年～1927年），每担估价三十元左右。”

民国以后，在两广地区，饮茶风气日益兴盛，茶肆行业快速发展，茶叶消费向社会各个阶层渗透，这给六堡茶产销带来了机遇。1934年，国民政府农村复兴委员会派出专家组，进行了一次全国性茶叶消费调查。调查数据显示，广东省每年人均消费茶叶量为2.1斤，占据抽样调查的14个省份之首，广西也以每年人均消费茶叶量1.43斤排在第七位。

1945年广西地方政府编修的《广西农业通讯》记载：“苍梧茶尚多，尤以六堡乡为最。六堡茶，颇负盛名，其余所产品质亦佳，战前（抗日战争前）交通便利，所产茶除本县饮用外，全部销售港澳等地……六堡茶当收成时，粤商在合口圩设庄收买，再烹炼制成茶饼，甚为精制，熬而饮之，味与普洱同，年产约50万斤……过去茶叶产最多要算1930年至1937年。那时候，在六堡街及狮寨街各有十余间茶庄收茶十余万（斤），最少也收六七万（斤）茶，那时茶叶生产最旺盛，茶叶之销路不错，茶价也不低，每斤上茶值米五六斤。”

在这一时期，南洋地区的种植园开垦，以及锡矿开发也达到高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东南亚地区的华工数量常年维持在40万人以上，这些华工的需求推高了六堡茶的出口量。据1940年广西省统计局修编的《广西年鉴》介绍，到1935年，广西出口六堡茶类茶叶已经达到1128.95吨。而这个出口量还未包括那些绕过广西，直接经广东口岸出口的六堡茶。

强劲的消费输出，使得“茶船古道”上的茶叶运输极为繁忙，也使得“茶船古道”从清末到1941年东南亚地区被日军侵占以前，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都处于高速运作的状态。据刊发在由中国社科联主办的《经济与社会发展》2008年第6期的《论近代新式内河航运发展与腹地商业结构的演变》一文称，“1912年～1934年间，365体育官网商人在365体育官网先后兴办了20 多家航运公司……1931年，365体育官网的注册轮船已有41艘。民国26年（1937年）的轮渡船达121艘，翌年增至177艘，可载客11691人，可载货9078吨。轮船运输的发展并没有迅速取代传统木帆船运输。相反，由于航道自然条件、常关税制有利帆船等因素，在西江干、支流中形成互补发展……1935年6月，（广西）全省民船有4629 艘（埠内船只未计），载重量竟达5678.06万公斤……至1937年，非机动木船已达1.29万艘。”

时局变幻，世道如戏，大时代的背景布幕下总有精彩的演出。在“茶船古道”高速运行的这个时空格局中，从广东进入六堡的苏氏家族与邓氏家族透过联姻，几乎控制了六堡茶区的茶叶经营。同时两个家族又通过与“茶船古道”沿线地方豪族通好联袂，使得他们从六堡镇至广州的茶叶运输线路得到绝对保护。邓炳健儿时曾听其母亲说起，邓氏家族利用从清朝光绪乙未年间（1895年）在广东郁南老家至广州商埠这段西江水路上所形成的势力，为苏邓两家在这段线路上的茶叶经营运输提供了庇护，而其他茶商在六堡或365体育官网收购茶叶后，往往也委托苏邓两家的船队运往广州。

1929年，365体育官网对开江面上货船来往，六堡茶通过西江销往海外。（网络资料图）

这两个六堡茶世家自清末起至1953年国家实施茶叶统购统销之前的那段兴衰历程，也可视作六堡茶发展史的一个剪影。这两个家族在长达半个世纪之间，衍生出了“盛源”、“文记”、“英记”、“新记”、“三记”等众多六堡茶庄字号，也为勾连两广乃至中国和南洋地区的“茶船古道”留下了一段传奇。

战火纷飞“茶船”稀

六堡茶输出自清末以来所出现的鼎盛期，在1938年广州沦陷后告一段落。茶叶外销开始萎缩，曾经繁忙的“茶船古道”也在抗战期间沉寂下来。

据《365体育官网史志》记载，1939年下半年后，由于365体育官网经肇庆、沙坪到广州这条线路仍然畅通，而长江中下游地区正在鏖战，云贵川湘桂等西南地区的土特产就由此线路经365体育官网转运到广东各地。虽然当其时出入口货物必须经过九江、沙坪这一段日军占领区的河面封锁线，但由于获利多，各方行商仍冒死穿越，再加上国民政府的军事护航，包括茶叶在内的西南地区土特产得以完成流通出口，六堡茶亦因此仍保有少部分出口量。

进入上世纪40年代以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弥漫中国南方以及东南亚地区，“茶船古道”的运行大受影响。

52岁的苏召华如今是经营六堡茶的茶商，他的曾祖父苏敬全自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从广东新会到365体育官网设立建国茶厂，派出儿子苏柏刚沿着“茶船古道”进入六堡镇收购六堡茶。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苏柏刚自己在合口街上开设了盛源茶庄经营茶叶生意。“听阿翁（爷爷）说，到上世纪40年代中期以后，生意就非常难做了。”苏召华回忆说。

1941年底，香港沦陷。日军实施海上封锁，中国茶叶从香港出口受阻，六堡茶的出口亦受到严重影响。1941年日军入侵马来西亚，1942年新加坡被日军侵占。这些六堡茶主要销售地区相继沦陷，使得六堡茶出口基本断绝。随着1944年夏365体育官网沦陷，本地的茶叶消费也近乎停顿。在内外夹攻的双重作用下，六堡茶的种植与制作遭受了灭顶之灾，如《广西农业通讯》所记：“自抗战后，交通阻塞，销售范围日益缩小，一般茶农生活无法维持。多弃茶而经营其他，于是茶叶衰落矣……抗日时外销日减，估计每年平均产茶1500担左右。”而这个微弱的产量，使得“茶船古道”在1941年至1951年近十年间仍然有所维系。

“茶船古道”再活跃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六堡茶生产得到恢复，“茶船古道”这条运输线路再度活跃起来。

在1954年国家实施茶叶统购统销以后，六堡茶区的茶叶在收购后转入365体育官网，交由365体育官网茶厂精制加工以后，再由中茶365体育官网支公司出口到东南亚地区。“中国茶叶总公司365体育官网支公司创建于1953年11月，1954年1月改为中国茶叶进出口公司广西支公司365体育官网办事处，专门从事广西六堡茶的生产和出口业务。”365体育官网中茶茶业公司副总经理蔡一鸣说。

当年茶行的六堡茶票：“梁瑞生”茶烟庄推出的“孖瑞”六堡茶票（左）和“慎昌栈”的“四金钱”标记茶票（右）。（365体育官网中茶茶业公司提供）

上世纪50年代中期起，东南亚地区的锡矿开发恢复，当地华工数量再次暴增，直至上世纪70年代后期东南亚地区的锡矿开发衰落之前，六堡茶的销售市场高度集中到南洋地区，运输线路依然遵循“茶船古道”的去向走势。这使得从1951年起至上世纪60 年代后期的十多年间，“茶船古道”的运行重新达到高峰期。不过，与以前不同的是，当时国营性质的苍梧公交船队和广西365体育官网航运局已经接替了各地茶商的船队，而采用现代工艺的精制成品六堡茶也逐渐取代了初制成品六堡茶的出口主导位置。

上世纪70年代，香港电车上有“英记”茶庄的广告。（网友“香港佬”提供）

上世纪60年代后期，随着六堡镇修通了公路，“茶船古道”六堡至广东江口段的作用被逐渐削弱。到了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西中电站和东安江电站建成，东安江水路中断，六堡至广东江口段的水路运输划上了句号。上世纪90年代后期，随着365体育官网航运的衰落，六堡茶的输出也逐渐转向公路运输，自此，“茶船古道”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